【腾讯探针】信访专业大学生:学习稀里糊涂 毕业无人从事信访工作
贵州大学信访班毕业照。图片来源:网络。
王佳已经在一家化妆美甲培训学校实习快一个月了。毕业于贵州大学信访班的她不知道如何向亲朋好友解释自己的工作状况,就连父母提及这个话题,她也颇有些难为情。
“我心里挺有落差的。”这个长期担任学生干部的姑娘告诉探针。
今年夏天,贵州大学社会学123班的34名学生毕业。然而,作为“全国最后一个毕业的本科信访班”的学生,他们在就业途中遭遇种种尴尬局面。报考公务员只能选择号称“万人坑”的“三不限”岗位,去企业面试也会因专业原因受到用人单位冷落,就连信访局也以招考“法学专业”为由,将他们拒之门外。
王佳直言,信访班毕业生的身份,已经给自己和小伙伴就业造成困扰。她称,目前班级中超过一半的同学像她一样从事一份专业完全不对口的工作,比如销售、物流。而考上公务员的“幸运儿”也没有一个真正走上信访岗位。仅有的三位保研同学也纷纷跨了专业,选择在法学及新闻学方向继续深造。
7月4日,澎湃新闻发表以《贵州大学唯一一届“信访班”求职难:信访局不招,过半已改行》为题的报道,将该班级推向大众视野,网上掀起有关信访专业的热烈讨论。
稀里糊涂的大学四年
毕业证书、学位证书。受访者供图。
王佳还记得自己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兴奋,这个来自贵州偏远山区的姑娘在乡邻“金凤凰”的赞叹声中,勾勒出一条平坦的人生之路——走出延绵不绝的大山,成为体面的“公家人”。
尽管她的第一志愿是社会学类行政与政治方向,但通知书上“信访”这两个字眼,并没有影响王佳入学时的欣喜。此前这个淳朴的农家姑娘对“信访”知之甚少,她并不清楚自己会在四年大学生涯中学习什么,以及今后可能从事怎样的工作岗位。
“大概考公务员很容易。”王佳安慰自己。
和王佳一样,同班级的白铭和张一姗也服从了志愿调剂。她们怀着期许迈入梦寐以求的象牙塔。
新鲜的大学生活让三个姑娘眼花缭乱,她们加入社团、竞选班干,希望在大学中锻炼自己的能力。
但在大一上学期末,同班的邢娜忽然计划转到法学专业。
三名姑娘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大一生涯过得有些“稀里糊涂”。
“法学院下属的几个专业都召开了以介绍学校培养方案和专业就业为主题的情况介绍会,但我们班的这个会议却被一再拖延,最后不了了之,从来也没有人给过我们一个解释。”王佳告诉探针。
张一姗的困惑来自比较混乱的课程体系。这个对社会学有着浓厚兴趣的女生,觉得学院开设的课程并没有体现明显的专业特色。整个大一,信访班唯一的专业课程《信访学概论》甚至需要学生自行复印教材。
此后三年中,这一现象并么有得到改善。在按照贵州大学信访班四年培养方案开设的《信访学概论》、《信访工作沟通与技巧》、《信访社会工作者职业伦理》、《信访社会工作实务》四门专业课程中,后三门甚至没有教材,以教师上课的PPT和印发的讲义为主。
全国首套信访与社会矛盾冲突管理方向的研究生教材。
此外,公开报道显示,教授四门专业课的老师张林鸿、李开学、罗俊松、陈雁,分别来自贵大法学院、贵大信访办、贵大公共管理学院、贵大职业技术学院。在担任信访班教学任务之前,并没有教授信访课程的经验。
甚至有老师在接受媒体采访过程中,将学校开课的要求比喻为“赶鸭子上架”。
即便如此,张一姗仍旧给授课教师打出了满分的评价。
“至少老师尽职尽力了。但他们之前也没有接触过这个专业,所以讲课途中也会出现凭感觉、不太清晰的局面。”张一姗说。
第一学期临近尾声的时候,法学院书记庄勇针对信访班疑虑重重的异样气氛,召开了一个不太正式的座谈会。在会上,这个兼任贵州省社会工作教育协会常务副会长的学院领导向同学们绘制了一幅光明的就业蓝图。
白铭记得书记在会上信心满满的鼓励:“国家缺人才才会有这个专业,你们就业很有优势。”
“传着传着就成了包分配,当时我们真的蛮有优越感。”白铭说。
然而一年以后,这个承诺要让信访专业发扬光大的领导被调离原有工作岗位,赴贵州大学人文学院担任院长一职。
同期,“停招”、“转院”风波接踵而来,学生心中的疑惑一下子炸裂开来。
2013年暑假前夕,贵州大学贴吧就开始流传信访方向停招的消息。开学后,还有些发懵的信访专业同学果然没有等到学弟学妹的出现。
没过多久,他们又被通知需要和社会学的其他两个班级一同从法学院迁移至2013年8月新成立的公共管理学院。
让他们接受不了的是,转院之后,其他两个班级的同学可以根据兴趣以及成绩等综合考量,重新进行专业方向细分。而他们班则被固定为信访方向,只有前一学年两次期末考试成绩均在年级前三的同学可以调换专业。当时,整个班级仅有邢娜一人转班成功。另外还有两名同学,在大三第一学期相继选择退学。
更让大多数同学“抓狂”的是学校培养计划的改变。法学课程被取缔,新增的社会学课程又数目寥寥,很那达到教学计划中修满学分的要求。
他们向辅导员提出质疑,却被告知一切按学院最新通知进行。
“我们找了老师好几次,他们态度都不太好,常常抱怨我们班同学‘事多’、‘讨人嫌’。并且告诉我们,一切疑问去找法学院的老师,而法学院这边又说你们现在属于公共管理学院,我们不管。”王佳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她记得有一次,学习委员就因此被老师“说哭了”。
“后来,我们随便选了一些选修课,让自己不至于不能毕业。”王佳说,“大多数学分是硬凑的,比如一个外教上的《质性研究方法》,我们很难听懂。”
此后,信访班培养方案又历经多次修改,甚至选课系统会自动将法学课程换成了社会学课程。
有学生在此前采访中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来形容当时信访班“集体失落”的状态。
“我们只能认命,稀里糊涂的大学四年就过去了。”王佳略微有点失落。
找寻工作屡屡碰壁
2015年11月中旬,信访班同学奔赴信访局、政法委、社工、群工委等职能部门,开始自己的专业实习。
在系主任联系下,王佳进入基层一家社区服务中心。在这里,她开始面对真正的群体上访事件。
当课本中的“敏感”词汇以鲜活的案例跃居眼前时,王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蒙的”。
第一次遭遇上访是一个土地问题,自家人闹内部矛盾,在信访大厅骂起来。
王佳从头到尾端坐一侧,按照领导的要求在记录事件始末。她并没有参与真正的协调阶段工作。
王佳告诉探针,即便领导委以重任,让她独立化解上访危机,自己还是毫无办法,“只能选择倾听,尽量将他们引导至司法程序。”
“课本上学习的知识,并没有在实际工作中发挥作用。基层工作还是以维稳为主。”这句话王佳深有体会。
实习快要结束的时候,王佳收到领导抛出的就业橄榄枝。
“可惜只是临时聘用,要成为正式工作人员得走公务员招考程序,但我们信访作为非法学专业,就算报名,也不能通过审核。”说到此,王佳有些无奈。
她表示,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愿意选择在信访部门工作,因为这比较符合自己“接受能力强”、“有忍耐心”、“善于与他人相处”的性格。
“工作方法可以在工作中摸索,但从一开始就因为‘专业不符’堵住我们就业的门路,真的很不公平。”王佳说。
几番求职未果后,有些丧气的王佳只好选择了当前这份“仅仅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同时,尽力准备后半年事业单位的招聘考试。
“真的已经要和大学专业脱节了,不再去从事信访方面的工作。”王佳说。
白铭的就业规划与王佳大相径庭。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从事与信访相关的工作。
在校期间,她是社团的骨干,甚至一度组织过创业团队,是许多小伙伴眼中的“灵魂人物”。
在她看来,大学生活带给自己最大的收获,是待人接物的能力。然而,在真正的就业季中,她对自己“工作能力较强”的评价轰然崩塌。
在报考公务员遇阻后,白铭积极向周边企业投掷简历。这名长相靓丽、身材高挑的姑娘迫切希望自己一举成功、顺利就业。因而,她逢人便打听面试的技巧,就连衣服、鞋子搭配的细节都会仔细“抠一抠”。
然而几次面试均因“专业”原因告吹,白铭找工作的热情一落千丈。她觉得很委屈,但又很难想出法子去打消主考官对自己专业的芥蒂。
今年上半年,白铭参加了贵阳当地一家商场的招聘。有过运营经验的她,对营销运营助理的职位志在必得。
“另外两名女生都没有相关从业经历,而且前几轮面试中,考官都对我印象不错。”白铭有点激动。
但在快要敲板的时候,考官忽然提出“介绍一下所学专业”的常规问题。
前两名应聘者的商科背景顺利过关。白铭硬着头皮说出“信访专业”四个字。
“是计算机信息的旁系吗?”一名考官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是和上访有关的信访。我们学的课程有……”她试图解释的清楚一些。
“慢慢地,考官脸上的微笑不见了,一边交头接耳说着有意思,一边又摆出一个寓意不明的表情符号。”白铭试图描述当时面试的情景。
最终,白铭空手而归,其他两位在学历、经验上都有所欠缺的竞争者却如愿以偿签了工作。
“或许对大多数人而言,信访是敏感词汇吧,社会很难去认可和包容它。”白铭分析自己失败的原因。目前,她正在准备选调生面试。她觉得,或许基层工作不会挑剔自己的专业。
探针试图联系该班其他同学了解就业现状,不少人婉言谢绝采访,他们表达着自己的顾虑,“我们调档函还没有寄出,学校这边也有人通知你不要再接受采访了。”
有知情人士说,“因为未知,我们不知道会为自己的言行承担怎样的责任。同时,再多媒体曝光对当下情形于事无补。我们是高校改革试验‘失败品’的局面已成必然。”
信访专业到底为何而设?
中国政法大学将从2016年开始培养国内第一个“信访博士”。图片来自网络。
贵州大学信访专业“夭折”的遭遇并非个案。
2008年秋季学期,牡丹江大学成为我国第一个开设信访专业的高校。但有相关人士在此前采访中声称,这一信访人才培养计划并未在具体实践中落实。
2009年,沈阳大学以国内“首个”信访专业的名号开始高考招生工作,信访部门负责人表示,“要把设置信访专业方向作为信访制度改革的一部分”。
当时,媒体对沈阳大学此举持有三种观点:一是信访专业方向的设置,是在维护本已广遭诟病的信访制度,有违法治精神;二是大学为适应社会需求而过度功利化;三是大学丧失独立精神,沦落为政府的职业培训机构。
在饱受诟病中,沈阳大学相关负责人积极发声,对媒体的“政治化倾向报道”进行澄清。
“这是我们二级学院自主权范围内的一种尝试,并不涉及政治,我考虑的角度也确实与市委无关。我的研究工作实际上与现行的信访机制是有差别的,这样的研究也是自主的。”该校一名负责专业筹建的教师说。
而在贵州大学信访班,也同样流传着“部委委托筹建专业”,“行政力量保障就业”的说法。不少同学提到,教师在上课期间透露过这个信息。
2016年7月5日,贵州大学校长郑强接受微信公号“新闻马赛克”采访时称,信访专业的设立并未如此前传言一般为上级部门委派而设,而是依旧当年市场需求,在“分管”层面决定。此后停招,则是大学务实的精神体现。
和贵州大学试水“信访专业”失败的结局一致,沈阳大学的信访方向也仅仅维持了两年。
2011年,沈阳大学法学专业改为法学方向、信访方向交替隔年招生,“今年招法学,明年招信访,后年再招法学”。但2011年招了法学专业学生之后,信访方向销声匿迹。
沈阳大学法学院院长唐淑凤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表示:“学校是怎么考虑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有网友认为,信访班的尴尬说到底反映的是一个大学办学专业设置的基本问题,即专业设置到底是围绕学术研究开展还是围绕社会就业需求。与此同时,业内如何遴选信访工作人员的争论再次成为舆论关注焦点。
信访工作需要更为科学高效,否则容易出现无序状态。图片来自网络。
一名就职于甘肃某区县信访部门的负责人员告诉探针,事实上,基层对于信访人才缺口很大。以他所处区县为例,整个信访局只有13名正式工作人员,但与之相对的是每年经手的近3000件矛盾纠纷事件。
“信访局主要起疏导作用,稳定上访人员情绪,将他们的矛盾诉求移交到公安局、司法局、教育局、劳动、人社、住建等部门。同时要起到解压阀的作用,在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给予上访人员支持,推动矛盾圆满解决。避免出现越级上访或较大规模群体事件的发生。”该工作人员介绍说。
他坦言,信访接访工作确实“难做”,不仅仅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质,还要积累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善于组织协调,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此外,还要对法学、心理学、社会学、计算机、甚至档案管理均有涉猎。
这名基层公务人员有超过20年的从业经历,他告诉探针,从他进入信访行当开始,所处部门就从未接收过应届大学毕业生。
“就算是信访专业普及,这些毕业生也很难直接开展工作。信访真正需要的是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社会知识。因此,我们更愿意从在基层工作三年以上的‘大学生村官’、‘选调生’中进行人才选拔。”他说。
有人认为,从当前贵州大学这个“唯一信访班”的毕业生就业安置来看,不成功的专业设置,已经让34位学生成为“小白鼠”。
中国政法大学信访与公共政策研究所执行所长翟校义也在此前接受采访时表示,由于信访涉及法学、政治学、心理学、公共管理专业知识,在本科阶段设置该专业方向并不合适。上述牡丹江大学、沈阳大学、贵州大学的经历似乎坐实这一结论。
目前,仅有北京城市学院、北京联合大学、中国政法大学三所高校在硕士阶段开设了信访方向。同时,去年7月,中国政法大学获批“信访博士”研究方向,将于2016年开始培养国内第一个“信访博士”。
翟校义认为,“信访政策量化分析”研究方向不是教学生如何去接访。而是要把信访当成一门学问来研究,从中发现问题。
“信访工作一定要转型,要从接待性信访变成研究性信访,通过分析信访反映的问题,成为政府智囊。”翟校义说。
有媒体指出,于2014年毕业于北京城市学院的首届信访硕士专业的12名毕业生中,有3名成为公务员,3名成为事业单位工作人员,3名成为村官,另外3名分别去了国企、NGO以及出国留学深造。其中没有一人直接从事信访工作。
作为高校开设信访专业的有力推动者,北京信访矛盾研究中心主任郑广淼曾在接受媒体采访中表示,设立这个专业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提高信访干部的素质,但如果学生不从事这一职业,我们也是在为社会培养人才,不能狭隘地去理解。
越来越多的网上言论,将信访视为“一个急功近利的专业标本”。但在短暂猎奇之后,更多人选择反思。他们认为,高校在专业和就业前景设置上还需要做艰苦细致的工作,学生不应该再为高校短视买单。
贵州大学校长郑强也在媒体采访中表示:“大学要思考,不要太急功近利去迎合社会,太迎合了其实恰恰是不对的、是很被动的,因为社会、市场的变动太大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王佳、白铭、张一姗、邢娜均为化名。)